“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第一千三百七十九只羊”王明没有继续数下去，因为第一千三百七十九只羊死了，它没有跨过栏杆。王明觉得那只羊就是自己。

深夜的阳台连着阑珊灯火，一支烟被王明最爱的打火机点着，目光无处聚焦。连续很多年了，王明只有在晚上最清醒，不过他也能睡着，在别人都醒着的时候。所以王明没有理由说自己失眠，就好像他天生活在黑夜。

工资又被拖欠了，虽然早就放弃了证明自己的需要，但他依旧要继续生存。身处的世界是台机器，卷走一批又一批的王明。手里的烟燃完了，城市的天空竟然出现了若隐若现的星光，王明期待着或许宇宙中存在属于他的黑洞，能让他回到真正的家。

那第一千三百七十九只羊究竟是腿太短还是被下了药，无从可知。毕竟死者为大，王明对羊的虔诚祭奠让他也跟着解脱。早点睡着不过是为了第二天的工作，并不是为了王明。人总是存在太多情绪和感觉，世界总是存在太多规则和事实，它们是现在吹在王明身上的风，穿过狭窄的楼间距，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拖拽进任何角落。

有时候王明会一遍遍温习中央台的《动物世界》，以便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他人是如何把自己多么当一回事的，也可以看清自己多么难以被归类为人。王明很同情那只羊。第一千三百七十九只羊自然也不是例外，死掉的羊很多，都堆积在栅栏的里边，它们跳不出去。跳出去的羊进了更大的圈。不晓得哪只更洒脱。

王明在中学的时候地理很好，说清世界地图的每个角落并不是难事，但也到此为止了。总也找不到哪怕去东南亚的钱。电视里的背包客曾经吸引了14岁的王明，那些片段，极地探险、荒野求生、环球旅行，像是磁铁，像是闪耀的钻石。那以后在每一次卷子上令人满意的批红上，王明看不到重点高中，看不到优秀大学，只看到了自己和自己的旅行背包，在重重山野，在辽阔海边，甚至看到了冲浪时自己英俊挺拔的身姿，穿过无人丛林时坚韧勇敢的面容.......

黑暗中的王明和他周围的家具融为一体，没有什么明显的生命特征，丧失了《动物世界》中主人公的生命力，也不存在社会精英的工具化精神。没有睡着，也并不清醒。他想着那只羊，想着14岁的世界地图，想着阳台上的烟头。

早上六点半的闹铃响了，王明穿好外套，拿着公文包去上班了。

王明进入办公楼前望着玻璃楼反射来的初晨光线发呆，不一会眼前就晃成一片。

朝九晚五的稳定和王明没有关系，996内卷的福报和王明也没有关系。普通公司的小职员是他唯一的身份，现在似乎不是成功人士就连休息的资格和能力都没有。王明状态好的时候工作对他来说很轻松。工作状态不好的时候，小职员的身份就可以给他一口喘息的机会。苟延残喘从名校毕业之后王明逐渐明白自己的斤两，能让他焕发生命力的所有不是他能够支持的，压抑他生命力的却是他生存所必须的。以前的王明总会给自己找很多理由，他明白人类的宿命，他理解众生的悲苦，但他的身心更加明确地告诉他，自己过得并不好。

拼命地追根溯源，他要找出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正在想着自己小时候挨过的打，曾经失过的恋，老板就走到他身边让他去送份材料，顺便争取一下客户。

出租车上王明翻着材料在心里打着底稿，忽然感到光线一暗，身体失重感强烈。在他弄清楚到底是不是出了车祸以及遗嘱该怎么写之前，伴随巨响，出租车落地，恐惧和动物向生本能带来的心悸攀升到波峰，正缓缓落下。王明透过车后座左侧的玻璃窗看见波光粼粼的一片海，与蔚蓝色的天和淡粉色的光线相接，如同走进了某部浪漫童真的动画，出租车也像行驶在云层上一样绵柔稳定地向前，他顿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慰和温柔。

来不及沉醉，他发现驾驶室空无一人，车还在向前行驶，准确地说，是在滑行，不疾不徐。周围视野开阔但空无一人，没有大厦，没有车群，没有一个人，只是那片海。低头一看，手里的材料还在，手机已经没电关机。这样巨大的治愈来得突然，王明一下子松弛了，倦意爬上肩头，他想这可能是来之不易地老天爷赏赐的休息时间，便睡着了。

醒来以后王明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仿佛沐浴洗涤了前二十几年的辛苦。满脸笑意地抬头一看，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王明坐在出租车上，手上拿着材料和剩下百分之八十电量的手机。“先生，到了，带好随身物品，请扫码支付。”王明看着出租车司机的背影怔了怔。惯性检查了身上的东西下了车，呆愣了好一会，王明进了写字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