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冬天,雪在天刚亮的时候停住了。我半倚半俯地趴在门槛上往外瞧着。门外比平时更亮了些,明晃晃的,教人需得适应一会儿,才能瞧得分明。
那些浓重的纯洁的白色,与空中暗淡的光形成了对比。这样的似化学一般的生成物,是我说不清楚的模样。因为那时的我还只是个孩子。就算后来不再是孩子时,也终究未能说明白那是怎样的景象。就在那回忆里,总也看不清空中的那些事物,却又唯独因为个头不高的原因,对那片雪地记忆犹新。
雪里,大姑和小叔挎着织布书包上学去了。他们从积满雪的茅草屋檐底下钻了出来,那倒悬的冰锥子似乎映着他们离开的影子。他们一前一后在雪地里走着,噗呲噗呲的声音传来,我便清楚地看见了他们——青布衣服罩着里面的旧棉袄,裤腿像倒立在田里的一个草墩;大腿充了气一般,鼓鼓的,小腿又收得很紧;也像垂下的骨架松散的油纸伞。他们只是冲着我笑了一下。可能因为冷,便懒得和我说上一句话了。
就在那时,我对于上学这件事,是产生了无限憧憬的。以至于,我初上学校时,心里便藏有梦一般的东西。
这么一幅冬日的画卷。
我终是不能忘记的,还有他们手里提着的灰炉——是一种用竹条编织而成的移动的火炉子,里面放着一个土窑烧制的咸菜罐的盖子,木炭就放在陶罐盖子里面燃烧。这样便不会烧坏编织精巧的竹条了。这是比那些用一个铁盆穿上两个窟窿眼儿,再以一条铁丝拴住两头而做成的简陋的火盆要讲究得多的。
只是,天依旧是那样的冷。
就是这样的灰炉,我后来上学时,也是有的。于是,觉得在成长的苦恼中,灰炉的火熄灭了,一定算得上一个。
还记得,第一次独自解决人生中的难题便是先鼓起一口气,然后用力往炉子里吹去。结果火炭没有复燃,反倒卷起一场沙暴来。扬起的尘灰毫无悬念地突破了三八线,不仅侵扰了同桌的领空,还殃及了她的领地。
同桌是一个可爱的女生。她皱起眉,撇着嘴,用厌弃的神情对我的所作所为表示抗议。而后,又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的脸笑出了声来。
我以为并没有什么可笑的,只是我看不见自己那时的样子罢了。
“徐沐杉,你就是个大笨蛋!”
这无疑是我得到的人生中第一个非血缘关系的异性的评价。
她自起身,往教室后面堆放劳动工具的角落走去,从用竹条扎成的扫帚上掰下两根竹节,像筷子一样拿在手里。在并未征求我的意见的情况下,粗鲁地一把夺过我的炉子,而后又及其认真地、细致地将碳和灰剥离,再从自己的炉子里夹一块燃得通红的、热烈的红炭置于其中,最后旋下钢笔的笔管,小孔对着火炭轻轻吹气。仅仅一会儿功夫,我那死气沉沉的炉子魔术般复又热烈起来,且比起初更添了无限的温暖。
这种记忆总是那么美好!时光好像可以在记忆的流里任意地波动。雪地里刮来一阵寒风,迎面拍在我红扑扑的脸上。近处的,远处的树,商量好了似的,同是一股劲地哆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它们的头上也随着这声响冒出白色的雾。
我依然是趴在门槛上,望着这白色的世界。白色中零零星星的黑色,是房子;白色中点点滴滴的绿色,是蔬菜;白色中若隐若现的红色,是孩子。
我迷幻的眼仿佛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事情,看见了一个未来的我。未来的我痴痴傻傻的目光;未来的我疲惫不堪的神色;未来的我眼角晶莹的冰晶,未来的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现在的我,苦苦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