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不知道是多年以后还是多年以前,当他面对着牢房的铁窗和满地的草稿纸之时,他终于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被遗忘的作者。隔壁强奸犯粗鄙响亮的鼾声并不能影响到他的睡眠,因为他最近已经很少能在夜里安睡,月光冷得让人绝望,刻意撒到他脸上,以凸显他此刻的孤寂——一个靠文字活着并将为文字而死的疯子。不知哪间牢房里坏掉的抽水马桶哗啦啦响个不停,十一月干冷的风刮进窗子的缝隙发出死神召唤一般的尖叫。出狱的日子遥遥无期,和他当初设想的一模一样,而他的身体在地沟油和诸多垃圾食物的多年缓慢侵蚀下终于将全线崩溃。这一切使他不得不开始认真地书写遗嘱。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一直写了两个春秋,洋洋洒洒几百万字,关于他遗产的处分,关于他弥足珍贵、视作生命的最终创作之归属。他对于遗产处置的严谨让人无法理解,没有人知道是什么让一个垂死之人如此郑重地对待身后之事。
不得不交代一下,这是一段有关作者的作者的故事。他,费甫,网文作家,二十啷当岁的时候凭借一本书名叫做《那些配角死得好惨好奇葩》的网文获得了人生第一桶金,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十几年间写出的文字为他带来了数亿的财富。在他三十三岁,当金钱对他来讲已毫无吸引力的时候,他决定写出自己的终极大作而后封笔。“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说,“除了母亲活在儿子的世界里”。他发誓用余下的生命来写最后一段故事,那时候的他已经十分清楚自己的问题就在于十几年的闭门造车所导致的生活阅历之极度缺乏,为此他开始了漫长的收集素材的过程。他穿着一身廉价的服饰骑着单车四处游走,他随身揣好录音笔,以应对随时会来又随时会走的灵感。他穿过人来人往的商业街区,穿过空无一人的暗巷,穿过洒满夕阳的乡村小路,穿过平原、丘陵和荒漠。他驻足在医院产房门外,和等候新生命诞生的父亲一起来回踱步;他驻足在养老院阳光灿烂的窗前,与暮年的老人们热烈交谈;他停留在病入膏肓的患者床边,为其代书遗嘱;他徘徊在交通事故现场,亲眼目睹肚肠外露的遇难者垂死挣扎,与遇难者家属一起围在旁边嚎啕大哭。他要用无数的生老病死以及生离死别来填充自己生活的空白,没有人知道他顺便做了多少慈善。“您是我见过的世上最好的大好人,我母亲的死与您毫不相干,可您哭得就像是个孝子,还出了这么大一笔丧葬费用。”
“我是个孤儿,还要感谢您并没有介意我肆无忌惮、毫无来由的哭泣,让我这个可怜的人间接感受到失去亲人的悲痛。”
为了弄清爱情这东西,这位三十三岁的老光棍开始了与近百位不同长相、不同出身、不同性格,甚至不同肤色的姑娘的恋爱经历,但他始终没有娶妻生子,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忍受与自己躺在同一张床上的竟然是一个精神病人。他把这些女人的名字和故事备了份,写在几个上了锁的本子里,光这几个本子就已经足够他再出版一部百万字的言情小说,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他当过两年兵,做过公司职员、商贩、导游、律师、快递员、出租车司机、殡仪馆工作人员、矿工甚至乞丐,学过会计、兽医、美容美发、汽车修理、厨师等各种职业,甚至花费过数年的功夫研究《易经》与命理。他去片场跑过龙套,到故宫里扫过院子,在长江里游过泳,往撒哈拉沙漠里撒过一泡亚洲人的尿。进监狱前的最后一段时光,他甚至剃度做了十几年的和尚,后来差一点顿悟,有一天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伟大的使命要去完成,于是便还了俗,他当日即向主持辞了行,跑到仓库里拎出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用锤子砸开锈死的车锁,披着僧袍骑上那辆行将报废的车以60迈的速度欢快地下了山,他对着录音笔说:“录音笔啊录音笔,差点儿忘了老兄你!今日还俗入世去,明朝老死空门里。”
他一生不曾说过哪怕半句污言秽语,却不是为了保持绅士风度,只因惧怕触怒了上天而被惩罚丧失制造动人语言的能力。只有一次,他伪装成一个双腿残废、披头散发的乞丐跪在地铁口外面行乞。面对他善良可亲的面孔和邋遢不堪让人一眼看见就心生怜悯的装束,一位穿着得体的han国人朝着他的鼻尖精确地吐了一口唾沫,那一次他再也控制不住,脱口而出一句脏话,“SHIT!”这不经意的一句恶语引来了无数人的嘲讽,观众纷纷指责他是个骗子,理由是——一个正常的乞丐不应该懂得如此博大精深、意味深长的一句英文。一个显然曾被无数假乞丐骗走过怜悯之心的中年妇女忍无可忍,将他拎了起来,众人见他双腿完好,于是纷纷对他进行大规模的唾弃,为他又增加了一次非比寻常的体验——那是做为丐帮帮主才有的特殊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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