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奇怪的惯例。这里的孩子,一出生,大人们不是给他们取土字边儿的名字,比如垦垦,阿城,小壁……就是取一个草字头的名字。金字边儿的名字,大家是不稀得去取的,因为他们不想让人感觉自己做老子,是财迷。大家都平平常常惯了,反倒对那些财大气粗的人都保有成见,觉得有钱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自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是这样的人。但其实,他们的骨子里是希望有钱的,希望过上好日子的。所以平日里大家都是拼死拼活的干活,除非东家长西家短的是非,才能让他们停下活说上回嘴。木字边儿的名字,他们也取,但是,多以草字头代替。这或者是因为他们卑微的天性。十年树木多难啊,但是草自然是贱的,贱的就容易生养呀,就容易长大。缺什么补什么,水是不缺的,这里的孩子,都不必以水字边儿的字取名字。再愚昧的村人,也知道水火不相容,所以,大伙儿也不以火字边儿给孩子取名字。而土厚实、安全,种上庄稼有出息,所以土字边儿的名字的孩子也很多。这些个讲究,慢慢的,沿革下来就变成了奇怪的惯例。天长日久,大家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这惯例却乐于去遵循它,讲究个吉利。
她叫蒹葭。她的这么一个名,带草字头儿。得这么一个繁琐的,大多数人都不认识的字儿的名,是因为她的太姥爷。
太姥爷是地主家的出生,生平读了很多书。所以喜欢咬文嚼字。那时母亲生她,朔风正盛,吹得整个江汉平原上都昏天暗地的。太姥爷躺在他家的蒲草上,慢慢的,撑着身子,探起头来。远远的从他家门口的湖荡里飘进来洁白的芦苇絮。他眼睛迷离望向着远处百里芦苇滩,嘴里絮叨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芙蓉的娃,该生了吧……
芙蓉是蒹葭妈。家里人把他扶着,告诉他生了,生了。刚刚送信来的男人说生了个丫头。太姥爷哦……哦……两声,慢慢的气息微弱下去。他终于撑不住,躺下去,说了声,那就叫蒹葭吧……说完就断了气。
芙蓉生她安安静静的。芙蓉月子里听闻,大槐树下的人家迎来一件大喜事,他们家有个三岁多的男娃叫坤坤,现在他们家又生了第二个男娃,取了个名字叫苍苍。大槐树下的那家给全村的老老小小,都发了喜糖。芙蓉和墨堂都不向外说,他们只觉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因为他们生的是一个闺女。所以,她一出生便是不受待见的。
后来过了两年,芙蓉给她生了弟弟。芙蓉和墨堂乐开了怀,从苦哈哈的日子里愣是挤出钱来买了装满两竹篓的糖果,墨堂用扁担担着从家门前的羊肠小道一路走出去,沿路挨家挨户散喜糖,大伙都给墨堂道喜,问芙蓉有奶水不,问啥时候摆满月席,问男娃取了啥名。墨堂大方的把大手一把一把抓了糖果散给问话的人,问题都一个个回答,他的噪门比往日大许多,眼神里闪着光,脸上堆着笑,即使担着担子,但他的脊背都比往日直些。墨堂一直散糖到五里外村头的大槐树下那家才折回来。
墨堂给她弟弟取名叫坦坦。芙蓉说为啥叫坦坦。墨堂说希望他一生平顺坦途。芙蓉高兴的应了。墨堂说的可真灵验。坦坦,自小就非常聪明,读书习字村里的老师都夸赞他,说是个“天娃”。这老师每每遇到芙蓉墨堂,就说,他在乡里的小学教一辈子书,数三个娃顶聪明是将来有出息的料。大槐树下家一个小娃,再就是你家就占俩呢!他总是伸俩大指头在芙蓉墨堂跟前晃。芙蓉墨堂嘻嘻笑着,闺女有什么出息呢?儿子有出息就行啦!
芙蓉墨堂把所有的爱和期望都放在了坦坦身上。所以坦坦大小没有挨过饿受过冻,没有阴雨天在泥地里打赤脚走路,没有下过田被蚂蟥吸血,没有大冬天在芦苇滩割芦苇回家做柴......坦坦唯一一次遇到的难处,就是他考上大学,但家里实在是拿不出学费去供给他。而为了他能读书,蒹葭是念初一就辍了学被芙蓉和墨堂拉回家,一年到头都在湖荡里忙活的。到后来坦坦上高中,她一个孩子就已经成了村里比大人们都能干的劳动力。但即使三个人干活,家里依然很穷。泥巴垒起的矮房子,经年累月的立在羊肠小道尽头。四周墙壁裂了逢,像一道道不能愈合的伤口。